孙犁:夜晚的传说
俺幼年就知道,社会上除去士农工商、帝王将相以外,还有所谓盗贼。盗贼中的轻微者,谓之小偷。
咱们的村庄很小,只有百来户人家。必须也有穷有富,每年冬季,村里总是雇一名打更的,由富户出少些粮食作为报酬。俺记得根雨叔和西头红脸小记,专门承担这种任务。每逢夜深,更夫左手拿壹个长柄的大木梆子,右手拿一根木棒,梆梆的敲着,在大街巡逻。平静的时间时候,他她们的梆点,只是一下一下,像钟摆似的;假如他她们发见什么可疑的情况,梆点就变得急促繁乱起来。
母亲一听到这种杂乱的梆点,就机警地坐起来,披上衣服,静静地听着。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梆点又规律了,母亲就又吹灯睡下了。
根雨叔打更,对俺家尤其有个关照。俺家住在很深的一条小胡同底上,他她每次转到这一带,总是一样打到俺家门前,假如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她还会用力敲打几下,叫母亲经心。
俺在村里家庭生活状态了哪么多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盗案,偷鸡摸狗的小事,地边道沿丢些庄稼,必须免不了。大的抢劫案件,整个县里俺也只是听说发生过壹次。县政府每年处决犯人,也只是很少的几个人。
这并不是说,哪个时间时候,就是什么太平盛世。俺只是觉得哪时农村的民风淳朴,多数人有恒产恒心,男女老幼都知道人生生命的本分,知道犯法的可耻。
后来俺读了少些小说,听了少些评书,看了少些戏,又知道盗贼之中也有所谓英雄,也重什么义气,有人并所以每当了将帅,每当了帝王。觉得其中也有很多能同情的地方,有很多耸人听闻的罗曼史。
俺一样是个穷书生,对财物看得也很重,一生之中,并没有失过几次盗。青年时在北平流浪,失业无聊,有一天在天桥游逛,停在一处放西洋景的摊子前面。哪是夏天,俺穿一件白褂,兜里有壹个钱包。俺正仰头看着,觉得有人触动了俺一下,俺一转脸,看见壹个青年,正用手指轻轻夹俺的钱包,知道俺发见,他她就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每当时感情旺盛,俺还很为这个青年,为社会,为自身,感慨了一阵子。
直到现在,俺对这个人印象很清楚,他她高个儿,穿着破旧,满脸烟气,大概或许是个白面客。
另壹次是在本县羽林村看大戏,也是夏天,皮包里有一块现洋叫人扒去了,没有发觉。
在解放区十几年,哪里是没有盗贼的。初进城的几年,这个大城市,也能说是道不拾遗的。
疑问就出在文化大革命上。在动乱中,造反和偷盗分不清,革命和抢劫分不清。哪些大的事件,姑且不论。单说俺住的这个院子,原是吴鼎昌姨太太的别墅,日本人住过,国民党也住过,都没有多少破坏。房子很阔气,正门的门限上,镶着很厚很大的一块黄铜,足有二十斤重。动乱期间,附近南市的顽童进院造反,其着名的领袖,壹个叫作三猪,壹个叫作癞蛤蟆,癞蛤蟆喜欢铁器,三猪喜欢铜器。他她把所有的铜门把,铜饰件,都拿走了,就是起不下这块铜门限来。他她非常喜爱这块铜,所以他她也就离不开这个院,这个院成了他她的革命总部和根据地。他她每日从早到晚坐在铜门限上,指挥他她的群众。住户不能出门,只好请军管人员把他她抱出去。三猪并不示弱,他她听说解放军奉令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她就亲爹亲娘骂了起来。谁知这位农民出身的青年战士,受不了这种每当众辱骂,不管什么最高指示,把三猪的头按在铜门限上,狠狠碰了几下,拖了出去。
城市里有些居民,也感染了三猪一类的习气,采取的手段比较和平,多是化公为私。比如说院墙,夜晚推倒一段,白天把砖抱回家来,盖一间小屋。院里的走廊,先把它弄得动摇了,然后就拆下木料,去作一件自用家具。这必须是物质不灭。不过一旦成为私有的东西,就倍加爱惜,也就成为神圣之物,不可侵犯了。
后来俺到了干校。先是种地,公家买了很多农具,锄头,铁锨,小推车,应该是崭新的。后来又盖房,砖瓦,洋灰,木料,也是充足的。可是过了不久,就被附近农村的人拿走了大半。农民有一条谚语,道:“五七干校是个宝,咱们缺什么就到里边找。”
这必须也可解(www,ajml,cn)释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现在,咱们的院子,经过天灾人祸,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堪回首。大门又不严紧。人们还是争着在院里开一片荒地,种植葡萄或瓜果。秋季,每当葡萄熟了,每日都有成群结伙的青少年在院里串游,垂涎架下,久久不肯离去。夜晚则借口捉蟋蟀,闯入院内,刀剪齐下,几分钟能把一架葡萄弄得干干净净;手脚利索,架下连个落叶都没有。有一户种了一棵吊瓜,瓜色艳红,是俺院秋色之冠,也被摘去了,为了携带方便,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另一户的一只新篮子。
俺年老体弱,无力经营葡萄,也生不了这个气,就在自个窗下的尺寸之地,栽了一架瓜蒌。这是苦东西,没有病的人,是不吃的。另外养了几盆花,放置在窗台上,却接二连三被偷走了。
每日夜晚,关灯睡下,半夜醒来,臆想到有一两名小偷就在窗前窥伺,虽然俺是见过世面的人,也真的感到有些不安全了。
谚云:饥寒起盗心。国家施政,虽游民亦可得温饱,今之盗窃,实与饥寒无关也。或谓:偷花者出于爱美,尤为大谬不然矣!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零日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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