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包袱皮儿

　　今年国庆节，在石家庄纺纱厂上班的大女儿来看望俺。她每年来天津壹次，总是选择这个不冷不热的季节。她从小在老家，跟着奶奶和母亲，学纺线织布，家里没有劳原动力，她必须要在田地里干活，到街上的水井去担水。十六岁的时间时候，跟俺到天津，因为所以家里人口多，俺负担重，把她送到纱厂。老家旧日的一套家庭生活状态习惯，自从她母亲去世往后，就只有她知道少些了。

　　她问俺有什么活儿没有，帮俺作一作。俺说：“没有活儿。

　　您长年在工厂不得休息，就在这里休息几天吧。”

　　可是她闲不住，闷得慌。新近有人给俺买了两把藤椅，天气冷了，应该作个棉垫。俺开开柜子给她找了些破布。俺用的包袱皮儿，应该是她母亲的旧物，有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赶到小房子里，她带病用小孩子们小时的衣服，拆毁缝成的。其中有壹个白底紫花纹的，是过去日本的“人造丝”。

　　俺问她：“您还记得这个包袱皮吗？”

　　她说：“记得。爹，您太细了，很多东西还是旧的，过去很多年的。”

　　“不是细。是一种习惯。”俺说，“东西没有破到实在不能用，俺就不愿意把它扔掉。俺铺的褥子，还是您在老家纺的粗线，您母亲织的呢！”

　　俺找出了一条破裤和一件破衬衫，叫她去作椅垫，她拿到小女儿的家里去作。小女儿说：“俺这里有的是新布，用哪些破东西干什么？”

　　大女儿说：“咱爹叫用什么，俺就只能用什么。”

　　哪里有缝纫机，很快她就把椅垫作好拿回来了。

　　夜晚，俺照例睡不好觉。先是围绕着哪个日本“人造丝”包袱皮儿，想了很久：年轻时，俺最喜爱书，妻最喜爱花布。哪时乡下贩卖布头的很多，应该是大城市裁缝铺的下脚料。有壹次，去子文镇赶集，俺买了一部石印的小书，一棵石榴树苗，还买了这块日本人(www,ajml,cn)造丝的布头，回家送给了老婆。

　　她很高兴，说花色好看，可是是不成材料，只能作包袱皮儿。她一样用着，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带到天津，经过“文化大革命”，多次翻箱倒柜地抄家，一样到她去世。她的遗物，死后变卖了少些，小孩子们分用了少些。眼下就只有两个包袱皮儿了。这一件虽是日本“人造丝”，每当时都说不坚实耐用，历练了整整五十年，它只有一点折裂，还是很完好的。

　　而喜爱它、使用它的人，亡去已经有十年了。

　　俺艰难入睡，梦见俺携带妻儿老小，正在奔波旅行。住在一家店房，街上忽然喊叫，发大水了。俺望见村外无边无际，滔滔的洪水。俺跑到街上，又跑了回来，面对一家人发急，这样就又醒来了。

　　清晨，俺对女儿叙述了这个梦境。女儿安慰俺说：“梦见水了好，梦见大水更好。”

　　俺说：“现在，只有您还能知道少些俺的家庭生活状态历练。”

　　一九八三年一零月一二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