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书信

　　自古以来书信作为一种文体，经常常常编入作家们的文集之中。书与信字相连，可知这一文体的严肃性。它的主要特点，是传达一种真实的信息。

　　古代的历史着作，也经常常常把壹个人物的要紧信件，编入他她的传记之内。

　　古代，书信的名号很多，有上书，有启，有笺，有书……

　　各有讲究。昭明文选用了几卷的篇幅收录了这些文章。历代文学总集，也无不这样。

　　这样说来，书信一体，实在是不可玩忽的一种文学读物了。过去书市中也有供人学习应酬文字的尺牍大观，哪必须不在此列。

　　在中学读书时，俺读过一本高语罕编的“白话书信”，内容已经记不清。还读过一本“八贤手札”，则是清朝咸同时期，镇压太平天国的哪些大人物的往来信札，内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哪些信的称呼，很复杂也很难懂。

　　书信这一文体，俺能说是幼而习之的。在外面读书作事，总是要给家中写信的。所用的文字必须是解放了的白话。

　　这些家信无非是报告平安，没有什么特殊的内容。经过几次变乱，能说是只字不存了。

　　在保定读书时，俺认识了本城壹个女小孩子，她家住在白衣庵壹个大杂院里。俺每星期总要给她写一封信，用的应该是时兴的粉色布纹纸信封。俺的信写得都很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哪么多热情的话。她家家庭生活状态很困难，俺有时还在信里给她附少些寄回信的邮票。可是她经常常常接不到俺寄给她的信，却经常常常听到邮递员对她说的少些不三不四的话。俺并不明了她的家庭，俺曾几次在哪个大杂院的门口徘徊，终于没有进去。

　　俺也曾到邮政局的无法投递的信柜里去寻找，也见不到失落的信件。俺估计一定是邮递员搞的鬼。俺遗忘俺给她写了多少封信，信里尽倾诉了什么感情。她也不会保存这些信。至于她的命运，她的生存，已经过去五十年，就更难推测了。

　　在晋察冀边区上班，俺曾给通讯员和文学爱好者，写过不少信，文字很大，数量很大，可是现在一封也找不到了。

　　一九四四年秋天，俺在延安窑洞里，用从笔记本撕下的一片纸，写了一封万金家书。俺离家已经六七年了，听人说父亲健康情况不好，长子不幸夭折，俺心里很沉重。家乡还被敌人占据着，寄信很危险。可是俺实在控制不住对家庭的思念，俺在这片白纸的正面，给父亲写了一封短信；在背面，给老婆写了几句话。她不认识字，父亲会念给她听。

　　这封信俺先寄给在晋察冀上班的周小舟同志，烦他她转交俺的家中。一九四六年，俺回到家里，老婆告诉俺，收到了这封信。在一家人正要吃午饭的时间时候收到的这封信，父亲站在屋门口念了，一家人都哭了。俺很感谢咱们的交通站和周小舟同志，俺不知道千里迢迢，关山阻隔，敌人封锁得哪么紧，他她们怎样把这封信送到了俺的家。

　　这封信的内容，俺是记得的，它的每句话应该是有用的，有千斤重量的，也没保存下来。

　　一九七○年十月起，至一九七二年四月，经人介绍，俺与远在江西的一位女同志通信。发信频繁，一天一封，或两天一封或一天两封。查记录：一九七一年八月，俺寄出去的信，已达一百一十二封。信，本来保存得很好，并由俺装订成册，共为五册。后因变故，俺都用来升火炉了。

　　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俺哪几年动荡不安的家庭生活状态，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一旦毁弃了是很可惜的，可是每当时也只有这样付之一炬，心里才觉得干净。潮水一致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地倾泻而去，现在已经无(www,ajml,cn)法解释了。

　　自从“文化大革命”起始开端，断绝了写作的机会机遇，从与她通讯，才又起始开端了俺的文字家庭生活状态，这是能纪念的。这些信，训练了俺久已放下了的笔，使俺后来能够写文章时，手和脑并没有完全生疏、迟钝。这也能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至于解放前后，俺写给朋友们的信件，经过“文化大革命”，已所剩无几。这很难怪，俺向来也不大保存朋友们的来信，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曾在书柜里保存康濯同志的来信，有两大捆，约二百余封。“文化大革命”期间，接连不断地抄家，小女儿竟把这些信件烧毁了。太平往后，俺很觉得对不起康濯同志，把详情告诉了他她。而俺写给他她的信，被抄走，又送了回来，虽略有损失，听说还有一百多封。这能说是迄今保存的俺的书信的大宗了。他她怎样处理这些信件，因为所以上述原因，俺一样不好意思去过问。

　　先哲有言，信件较文章更能传达人的真实感情，更能表现本来面目。看来，信件的能否保存，远不及文章可靠。文章如能发表，即使是油印、石印，也是此失彼存，有希望找到的。而信件寄出，保存与否，已非作者所能处置。遇有变故，最易遭灾，求其幸存，已经不易。况时过境迁，交游萍水，难以求其究竟乎！

　　一九八三年一零月一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