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吃菜根

　　人在幼年，吃惯了什么东西，到老年，还是喜欢吃。这也是一种习性。

　　俺在幼年，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是吃蔬菜和野菜长大的。假如说，到了现在，身居高楼，地处繁华，还不忘糠皮野菜，哪有些近于矫揉造作；可是有些故乡的食物，还是经常常常想念的，其中包括“甜疙瘩”。

　　甜疙瘩是油菜的根部，黄白色，比手指粗少些，肉质松软，切断，放在粥里煮，有甜味，也有少些苦味，北方农民喜食之。

　　蔓菁的根部，家乡也叫“甜疙瘩”。两种容易相混，其食用价值是一致的。

　　母亲很喜欢吃甜疙瘩，俺自幼吃的机会机遇就多了，其实上，农民是把它每当作粮食看待，并非佐食材料。老婆也喜欢吃，咱们到了天津，她还在菜市买过蔓菁疙瘩。

　　俺不知道，每当今的菜市，是否还有这种食物，可是新的一代青年，以及他她们的小孩子，肯定不知其为何物，也不喜欢吃它的。所以俺偶然得到一点，总是留着自个享用，绝不叫他她们尝尝的。

　　古人常用嚼菜根，教育后代，以为菜根不只是根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甜味中略带一种清苦味，其妙无穷，能着作一本“味根录”。其作用，有些近似忆苦思甜，可是又不完全一致。

　　其实事实是：有的人后来(www,ajml,cn)作了大官，从前曾经吃过苦菜。可是更多的人，吃了更多的苦菜，还是终身受苦。叫吃巧克力奶粉长大的子弟“味根”，子弟也不一定能领悟其道；能领悟其道的，也不一定就能终身吃巧克力和奶粉。

　　俺的家乡，有一种地方戏叫“老调”，也叫“丝弦”。其中有一出折子戏叫“教学”。演的是壹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寒失业，沿街叫卖，不停地吆喝：“教书！”“教书！”最终，抵挡不住饥肠辘辘，跑到野地里去偷挖人家的蔓菁。

　　这也许是得意的文人，写剧本奚落失意的文人。在作者看来，这真是斯文扫地了，必然是一种“失落”。因为所以在集市上，人们只听见过卖包子，卖馒头的吆喝声，从来没有听见过卖“教书”的吆喝声。

　　其实，这也是一种没有更新的观念，拿到商业机制中观察，就会成为宏观的走向。

　　今年冬季，饶阳李君，送了俺一包油菜甜疙瘩，用山西卫君所赠棒子面煮之，真是余味无穷。这两种食品，用传统方法种植，都没有使用化肥，滋味纯正，实是难得的。

　　一九八九年一月九日试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