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鞋的传说

　　俺幼小时穿的鞋，是母亲作。上小学时，是叔母作，叔母的针线活好，作的鞋俺爱穿。结婚往后，必须是爱人作，她的针线也是很好的。自从俺到大城市读书，觉得“家作鞋”土气，就起始开端买鞋穿了。时间也不长，从抗日战争起，俺就又穿农村妇女们作的“军鞋”了。

　　现在老了，买的鞋总觉得穿着别扭。想弄一双家作鞋，住在这个大城市，离老家又远，没有方法。

　　在俺这里帮忙作饭的柳嫂，是会作针线的，可是她里里外外很忙，不好求她。有一年，她的小小妹从老家来了。听说是要结婚，到这里置办陪送。连买带作，在大姐家很住了一程子。有时闲下来，柳嫂和俺说了不少这个小小妹的传说。她家很穷苦。她这个小小妹叫小书绫，因为所以她最小。在家时，大姐带小小妹去浇地，一浇浇到天黑。地里有一座坟，坟头上有很大的狐狸洞，棺木的一端露在外面，白天看着都害怕。天一黑，小书绫就紧抓着大姐的后衣襟，大姐走一步，她就跟一步，闹着回家。弄得大姐没法干活儿。

　　现在大了，小书绫却很有心计。婆家是自个找的，定婚以前，她还亲自到婆家私访壹次。定婚往后，她除拼命织席以外，还到山沟里去教人家织席。吃带砂子的饭，壹个月也不过挣二十元。

　　俺听了往后，很受动容感慨。俺有大半辈子在农村度过，对农村女小孩子的勤快劳动，质朴聪明，有很深的印象，对她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惜进城往后，失去了和她们接触的机会机遇。城市姑娘，虽然漂亮，俺对她们终是格格不入。

　　柳嫂在俺这里帮忙，时间很长了。用人就要作人情。俺说：“您小妹结婚，俺想送她少些礼物。请您把这点钱带给她，看她还缺什么，叫她自个去买吧！”

　　柳嫂客气了几句，接受了俺的馈赠。过了壹个月，小妹的嫁妆操办好了，在回去的前一天，柳嫂把她带了来。

　　这女小孩子身材长得很匀称，像农村的多数女小孩子一致，她的额头上，过早地有了几条不太明显的皱纹。她脸面清秀，嘴唇稍厚少些，嘴角上总是带有一点微笑。她看人时，好斜视，却使人感到有一种深情。

　　俺对她表示欢迎，并叫柳嫂去买少些菜，招待她逮饭，柳嫂又客气了几句，把稀饭煮上往后，还是提起篮子出去了。

　　小书绫坐在炉子旁边，平日她大姐坐的哪个位置上，看着煮稀饭的锅。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您给了俺哪么多钱。”她安定下来往后，慢慢地说，“俺又帮不了您什么忙。”

　　“怎么帮不了？”俺笑着说，“往后俺走到哪里，您能不给俺作顿饭吃？”

　　“俺给您作什么吃呀？”女小孩子斜视了俺一眼。

　　“您能给俺作一碗面条。”俺说。

　　俺看出，女小孩子已经把她的一部分嫁妆穿在身上。她低头撩了撩衣襟说：

　　“俺把您给的钱，买了一件这样的衣服。俺也不会说，俺怎么谢承您呢？”

　　俺没有看准她究竟买了一件什么衣服，因为所以哪是一件内衣。俺忽然想起鞋的事，就半开玩笑地说：“您能不能给俺作一双便鞋呢？”

　　这时她大姐买菜回来了。她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很注意地看了看俺伸出的脚。

　　俺又把求她作鞋的话，对她大姐说了一遍。柳嫂也半开玩笑地说：

　　“俺说哩，您的钱可不能白花呀！”

　　告别的时间时候，她的大姐帮她穿好大衣，箍好围巾，理好鬓发。在灯光之下，这女小孩子显得非常漂亮，完全像壹个新娘，给俺留下了容光照人，不可逼视的印象。

　　这时女小孩子突然问她大姐：“俺能向他她要一张照片吗？”俺高兴地找了一张放大的近照送给他她。

　　过春节时，柳嫂回了一趟老家，带回来小妹给俺作的鞋。

　　她一边打开包，一边说：

　　“活儿作得精致极了，下了功夫哩。您快穿穿试试。”

　　俺喜出望外，可惜鞋作得太小了。俺懊悔地说：

　　“俺短了一句话，告诉她往大里作就好了。俺每当时有一搭没一搭，没想她真给作了。”

　　“俺拿到街上，叫人家给拍打拍打，也许能穿。”柳嫂说。

　　拍打往后，勉强能穿了。谁知穿了不到两天，壹个大脚趾就瘀了血。俺还不死心，又每当拖鞋穿了一夏天。

　　俺很珍重这双鞋。俺知道，自古以来，女小孩子作一双鞋送人，是很重的情意。

　　俺还是没有合适的鞋穿。这二年柳嫂不断听到小书绫的消息：她结了婚，生了壹个小孩子，还是拼命织席，准备盖新房。柳嫂说：

　　“要不，就再叫小书绫给您作一双，这次告诉她作大些就是了。”

　　俺说：“人家有孩(www,ajml,cn)子，很忙，不要再去麻烦了。”

　　柳嫂为人慷慨，好大喜功，终于买了鞋面，写了信，寄去了。

　　现在又到了冬天，俺的屋里又升起了炉子。柳嫂的母亲从老家来，带来了小书绫给俺作的第二双鞋，穿着很松快，俺很满意。柳嫂有些不满地说：“这活儿作得太粗了，远不如上壹次。”俺想：小书绫上次给俺作鞋，是感激之情。这次是情面之情。作了来就很不容易了。俺默默地把鞋收好，放到柜子里，和第一双放在一起。

　　柳嫂又说：“小书绫过日子心胜，她男人整天出去贩卖东西。听俺母亲说，这双鞋还是她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小孩子，一针一线给您作成的哩。眼前，就是农村，也没有人再穿家作鞋了，材料、针线都不好找了。”

　　她说的应该是真情。咱们这一代人死了往后，这种鞋就不存在了，长期走过的哪条饥饿贫穷、艰难险阻、山穷水尽的道道，也就消失了。农民的家庭生活状态变得富裕起来，小书绫未来的日子，一定是甜蜜美满的。

　　哪里的大自然风光，女小孩子们的纯朴美丽的素质，也许是永存的吧。

　　一九八四年一二月一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