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牲口的传说

　　在俺童年的记忆里，咱们这个小小的村庄，饲养大牲口——即骡马的人家很少。除去西头有一家地主，其实也是所谓经营地主，喂着一骡一马外，就只有北头的一家油坊，喂着四五头大牲口，挂着两辆长套大车，作运输油和原料的工具。他她家的大车，总是在人们还没有起床的时间时候，就从村里摇旗呐喊地出发了，而直到天黑往后，才从远远的地方赶回来，人喊马嘶的声音，送到每家每户正在灯下吃晚饭的人们耳中，人们心里都要说一句：

　　“油坊的车回来了！”

　　每当俺在村中念小学的时间时候，有几年的时间，咱们家也挂了一辆大车，买了一骡一马，农闲时，由叔父赶着去作运输。

　　这时咱们家已经上升为中农。可是不久父亲就叫把骡马卖了，因为所以兵荒马乱，这种牲口是最容易惹事的。立刻，咱们家总是养一头大黄牛，有时再喂一匹驴，这是为的接送在外面作生意的父亲。

　　俺小的时间时候，父亲或叔父，经常常常把俺放在驴背的前面，一同乘骑。俺记得有一匹大叫驴，夏天舅父牵着它过滹沱河，被船夫们哄骗，叫驴凫水，最终淹死了，一家人很难过了些日子。

　　后来，接送俺父亲，就经常常常借用街上每当牲口经纪的四海的小毛驴。他她这头小毛驴，比大山羊高不了多少，可是装饰得很漂亮，一串挂红缨的铜铃，鞍鞯齐备。哪时，每当牲口经纪的都养一匹这样的小毛驴。每逢集日，清早骑着上市，事情完后，酒足饭饱，已是黄昏，壹个个偏骑在小驴背上，扬鞭赶道，哪种目空所有的神气，就是凯旋的将军，也难以比得的。

　　后来俺到了山地，才知道，这种小毛驴，虽然谈不上名贵，用路途却是很多的。它们能驮山果、木材、柴草，能往山上送粪，能往山下运粮，能走亲访友，能迎婚送嫁。它们负着比它身体还重的货载，在上山时，步步留神，在下山时，兢兢业业，不声不响，直到完成任务为止。

　　抗日战争时期，在军旅运输上，小毛驴也帮了咱们不少忙。哪时的交通站上，除去小小孩子，就是小毛驴用处最大，也最活跃。战争后期，咱们从延安出发去华北，俺每当了很长时间的毛驴队长。骑毛驴的应该是身体不好的女同志。一天夜晚，偷越同蒲道，因为所以一位女同志下驴到高粱地去小便，以致与前队失了联络，铁道没有过成，又退回来。第二天夜里再过，俺宣布：凡是女同志小便，不准远离队列，即在驴边解手。解毕，由牵驴人立即抱之上驴，在驴背上再系腰带。由于俺这一发明，此夜得以胜利通过敌人的封锁线，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得意。

　　平分土地的同时，地主家的骡马，富农家的大黄牛，被贫农团牵走，贫农一家喂不起，几家合喂，没人负责，牲口糟踏了不少。成立了互助组，小毛驴小牛时兴一阵。成立了合作社，骡马又有了用武之地。往后农村虽然有了铁牛，牲畜的用路途还是很多，可是喂养都不够(www,ajml,cn)细心，使用也不够爱惜。牲口饿跑了，被盗了的情况，时常发生。有一年俺回到故乡，正值春耕之时，平原景色如故，遍地牛马，忽然见到一匹骆驼耕地。骆驼这东西，在咱们这一带原很少见，是庙会上，手摇串铃的蒙古大夫牵着的玩意。以它形状新奇，很能招揽观众。现在突然出现在平原上，高峰长颈，昂视阔步，像一座游动的小山，显得很不协调。俺问乡亲们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俺：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一匹饿坏了的骆驼，一样跑到大队的牲口棚，伸脖子就吃草，把棚子里的一匹大骡子吓惊了断缰窜出，直到现在还没找回来。一匹骡子换了一匹骆驼，真不上算。大队试试它能拉犁不，还行！

　　很有些年，小毛驴的命运，甚是不佳。据说，有人从山西来，骑着一匹小毛驴，到了平原，把缰绳一丢，就不再要它，随它去了。其不值钱，可想而知。

　　可是从农村实行责任制往后，小毛驴的身价顿增，何止百倍？牛的命运也很好了。

　　呜呼，万物兴衰相承，显晦有时，乃不易之理，而其命运，又无不与政治、政策相关也。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