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石子

　　——病期琐事

　　俺幼小的时间时候，就喜欢石子。有时从耕过的田野里，捡到一块椭圆形的小石子，以为是乌鸦从山里衔回跌落到地下的，所以美其名为“老鸹枕头儿”。

　　哪一年在南京，到雨花台买了几块小石子，是赭红色的。

　　哪一年到大连，又在海滨装了一袋白色的回来。

　　这两次都匆匆忙忙，对于选择石子，能说是不得要领。

　　在青岛住了一年有余，因为所以不喜欢下棋打扑克，不会弹琴跳舞，不能读书作文，唯一的消遣和爱好就是捡石子。时间长了，收藏丰富，有一段时间，居然被病友们目为专家。就连俺低头走道，竟也被认为是长期从事搜罗上班养成的习惯，这简直是近于开玩笑了。

　　然而，人在寂寞无聊之时，爱上或是迷上了什么，哪种劲头，也是难以常情理喻的。不可是天气晴朗的时间时候，好在海边溅泥踏水地徘徊寻找。有时刮风下雨，不到海边转转，也好似会有什么损失，就像逛惯了古书店古董铺的人，一天不去，总觉得会交臂失掉了什么宝物一致。钓鱼者的心情，也是这样的。

　　初到青岛，也只是捡些小巧圆滑杂色的小石子。这些小石子养在水里，五颜六色还有些看头，假如一干，则质地粗糙，颜色也消失，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了。

　　后来在第二浴场发现一种质地细腻，色泽如同美玉的小石子，就加意寻找。这种石子，好似有一定的矿层。在春夏季，海滩积沙厚，没有这种石子。只有在秋冬之季，海水下落，沙积减少，轻涛击岸，才会露出这种蕴藏来。可是也很少遇到。每当潮水落到一定的地方，沿着水边来回走，看到一点点亮晶晶的苗头，跑过去捡起来，大小不等，有时还残留着少些杂质，像玉之有瑕一致。这种石子一定是包藏在一种岩石之中，经过多年的潮激汐荡，乱石撞击，细沙研磨，才形成现在这种可爱的样式。

　　有时，假如不注意，假如不把眼光放远一点，它略一显露，潮水再一荡，就又会被细沙所掩盖。每当潮水猛涨的时间时候，站在岸边，抢捡石子，这不只拚着衣服溅上很多海水，甚至还有被海水卷入的危险。

　　有时，不避风吹雨打，不避寒暑，到距离很远的海滩，去寻找这种石子。可是也要潮水和季节适每当，才有丰收。

　　俺的声誉只是鹊起一时，不久就被一位新来的病友的成绩所掩盖。这位同志，采集石子，是不声不响，不约同伴，近于埋头创作的进行，而且走得远，探得深。很快，他她的收藏，就以质地形色兼好着称。石子欣赏家都到他她哪里去了，俺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在评判时，必须要俺屈居第二，这必须是无可推辞的。俺的兴趣还是很高，每日从海滩回来，口袋里总是沉甸甸的，房间里到处是分门别类的石子。

　　哪时俺居住在正阳关道一幢绿色的楼房里。为了安静，俺选择了三楼哪间孤零零的，虽然矮小少些，可是光线很好的房子。在正面窗台上，俺摆了壹个鱼缸，放满了水，养着俺最得意的石子。

　　在二楼住着一位二十年前俺教书时的女学生。她很关心俺的养病家庭生活状态，看见俺的房子里堆着很多石子，就劝俺养海葵花。她很喜欢这种东西，在她的房间里，饲养着两缸。

　　一天下午，她借了铁钩水桶，带俺到海边退潮后的岩石上，去掏取这种动物。她的手还被附着在石面上的小蛤蜊擦破了。回来，她替俺倒出了石子，换上海水，养上海葵花。

　　“您喜爱这种东西吗？”她坐下来得意地问。

　　“唔。”

　　“您的家庭生活状态太单调了，这对养病是很不好的。俺对您讲课印象很深，俺总是坐在第一排。您不记得了吧？哪时俺十七岁。”

　　夜晚，俺壹个人坐在灯光下，面对着俺的学生为俺新陈设的景物。俺实在不喜欢这种东西，从捉到养，整个过程，都不能使俺发生兴味。它的家庭生活状态史和家庭生活状态方式，在俺的头脑里，体现了过去和现在的强盗和女妖的全部伎俩和全部形象。俺写了一首《海葵赋》。

　　青岛，这是地球上少有的风光绮丽的地方。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祖国美丽富饶的地区，有很多都曾经处在帝国主义的铁蹄蹂躏之下。每逢俺站在太平角高大的岩石上，四下眺望，脚下澎湃飞溅的海潮，就会自然地使俺联想起这里的悲惨的历史。俺的心里总(www,ajml,cn)有一种沉痛之感，一种激愤之情。

　　终于，俺把海葵花送给了女弟子，在缸里又养上了石子。

　　这样作的最终，是大大辜负女学生的一番盛情，一番好意了。

　　离开青岛的时间时候，俺把少些自认为名贵的石子带回家里。

　　尘封日久，不可是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就是拿在手里，也不像过去哪样滑腻，这是因为所以上面泛出一种盐质，用水都不容易洗去了。时过境迁，色衰爱弛，俺对它们也失去了兴趣，任凭小孩子们抛来掷去，想不到每当时全心全力寤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却落到了这般光景。

　　可是它们究竟是和俺度过了哪一段难言的日子，给过俺不少的安慰，帮助俺把病养得好了少些。古人把药石针砭并称，这说明石子确是养病期中难得的纯朴有益的伴侣。

　　一九六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