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某村旧事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俺从延安出发，十月到浑源，休息少些日子，到了张家口。哪时已经是冬季，俺穿着一身很不合体的毛蓝粗布棉衣，见到在张家口上班的少些老战友，他她们竟是有些“城市化”了。作财贸上班的老邓，原是咱们在晋察冀上班时的一位诗人和歌手，他她见到俺，每当天夜晚把俺带到他她的住处，烧了一池热水，叫俺洗了壹个澡，又送俺少些钱，叫俺明天到早市买件衬衣。每当年同志们哪种同甘共苦的热情，真是值得怀念。

　　第二天清晨，俺按照老邓的嘱咐到了摊贩市场。哪里热闹得很，俺买了一件和俺的棉衣很不相称的“绸料”衬衣，还买了一条日本的丝巾围在脖子上，另外又买了一顶口外的狸皮冬帽戴在头上。道经宣化，又从老王的床铺上扯了一条粗毛毯，一件日本军用黄呢斗篷，就回到冀中平原上来了。

　　这真是胜利归来，扬扬洒洒，连续步行十四日，到了家乡。在家里住了四天，然后，在壹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到蠡县县城去。

　　冬天，走在茫茫大雾里，像潜在又深又冷的浑水里一致。

　　可是等到太阳出来，就看见村庄、树木上，满是霜雪，哪也真是一种奇景。哪些年，俺是多么喜欢走道行军！走在农村的、安静的、平坦的道道上，人的思想就会像清晨的阳光，猛然投射到披满银花的万物上，哪样闪耀和清澈。

　　傍晚，俺到了县城。县委机关设在城里原是一家钱庄的大宅院里，老梁住在东屋。

　　梁同志朴实而厚重。咱们最初认识是一九三八年春季，俺到这县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哪时老梁在县里领导着壹个剧社。可是熟起来是在一九四二年，俺从山地回到平原，帮忙编辑《冀中一日》的时间时候。

　　一九四三年，敌人在晋察冀持续了三个月的大“扫荡”。

　　在繁峙境，俺曾在战争空隙，翻越几个山头，去看望他她壹次。

　　哪时他她正跟随西北战地服务团行军，有任务要到太原去。

　　咱们分别很久了。每当天夜晚，他她就给俺安排好了下乡的地点，他她叫俺到壹个村庄去。俺在他她哪里，见到壹个身材不高管理文件的女同志，老梁告诉俺，她叫银花，就是哪个村庄的人。她有壹个小妹叫锡花，在村里上班。

　　到了村里，俺先到锡花家去。这是一家中农。锡花是壹个非常热情、爽快、很懂事理的姑娘。她高高的个儿，颜面和头发上，都还带着明显的稚气，看来也不过十七八岁。中午，她给俺预备了一顿非常可口的家乡饭：煮红薯、炒花生、玉茭饼子、杂面汤。

　　她没有母亲，父亲有四十来岁，服饰不像壹个农民，很像壹个从城市回家的商人，脸上带着酒气，不好谈话，在人面前，好似作了什么错事似的。在县城，俺听说他她不务正业，每当时俺想，也许是中年鳏居的缘故吧。她的祖父却很活跃，不像壹个七十来岁的老人，黑干而健康的脸上，笑容不断，给俺的印象，很像是壹个牲口经纪或赌场过来人。他她好唱昆曲，在咱们吃罢饭休息的时间时候，他她拍着桌沿，给俺唱了一段《藏舟》。这里的老一辈人，差不多都会唱几口昆曲。

　　俺住在这一村庄的几个月里，锡花常到俺住的地方看俺，有时给俺带些吃食去。她担任村里党支部的委员，有时也征求俺少些对村里上班的意见。有时，俺到她家去坐坐，见她总是哪样勤快活泼。后来，俺到了河间，还给她写过几回信，她每次回信，都谈到她的学习。俺进了城市，音问就断绝了。

　　这几年，俺有时会想起她来，曾向梁同志打听过她的消息。老梁说，在一九四八年农村整风的时间时候，好似她家有些疑问，被每当作“石头”搬了一下。农民称她家为“官铺”，并编有歌谣。锡花仓促之间，和壹个极普通的农民结了婚，好似也很不如意。详细情形，不得而知。乍听之下，为之默然。

　　俺在哪里居住的时间时候，接近的群众并不多，对于干部，也只是从表面获得印象，很少追问他她们的底细。现在想起来，虽然每当时已经从村里少些主要干部身上，感觉到一种专横独断的作风，也只认为是农村上班不易避免的缺点。在锡花身上，连这一点也没有感到。所以，俺还是想：这些民愤，也许是她的家庭别的成员引起的，不一定是她的过错。至于结婚如意不如意，也恐怕只是局外人一时的看法。感情的变化，是复杂曲折的，每当初不如意，每当今也许如意。很多人每当时如意，后来不是竟不如意了吗？可是是，这所有都太主观，近于打板摇卦了。俺在这个村庄，写了《钟》、《藏》、《碑》三篇小说。

　　在《藏》里，女主人公借用了锡花这个名字。

　　俺住在村北头姓郑的一家三合房大宅院里，这原是一家地主，房东是干部，不在家，房东太太也出去看望她的女儿了。陪俺作伴的，是他她家壹个老佣人。这是壹个在农村被认为缺个魂儿、少个心眼儿、其实是非常质朴的贫苦农民。他她的一只眼睛不好，眼泪不停止地流下来，他她不断用一块破布去擦抹。他她是给房东看家的，因而也帮俺作饭。没事的时间时候，也坐在椅子上陪俺说谈话儿。

　　有时，俺在宽广的庭院里散步，老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夜晚，俺在屋里地下点少些秫秸取暖，他她也蹲在一边取火抽烟。他她的形象，在俺心里，总是引起一种极其沉重的感觉。他她孤身一人，年近衰老，尚无一瓦之栖，一垄之地。不管在家庭生活状态和思想上，在他她哪里，还没有在其他她农民身上早已看到的新的标志。一九四八年平分土地往后，不知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变得怎样了，祝他她晚境安适。

　　在俺的对门，是妇救会主任家。俺遗忘她家姓什么，只记得主任叫志扬，这很像是壹个男人的名字。男人在外面作生意，家里只有她和婆母。婆母外表黑胖，颇有心计，这是俺一眼就看出来的。俺初到郑家，因为所以村干部很是照顾，她以为来了什么要紧的上级，亲自来瞧过俺壹次，显得很亲近，一定约俺到她家去坐坐。第二天俺去了，是在平常人家吃罢早饭的时间时候。她正在院里打扫，这个庭院显得整齐富裕，门窗油饰还很新鲜，她叫俺到儿媳屋里去，儿媳也在屋里招呼了。俺走进西间里，看见妇救会主任还没有起床，盖着耀眼的红绫大被，两只白晰丰满的膀子露在被头外面，就像陈列在红绒衬布上的象牙雕刻一般。俺被封建臆想到所拘束，急忙却步转身。她的婆母却在外间吃吃笑了起来，这给俺的印象颇为不佳，往后也就再没到她家去过。

　　有时在街上遇到她婆母，她对俺好似也非常冷淡下来了。

　　俺想，主要因为所以，她看透俺是壹个穷光蛋，既不是骑马的干部，也不是骑车子的干部，而是壹个穿着粗布棉衣，挟着小包东游西晃遛遛达达的干部。进村以来，既没有主持会议，也没有登台讲演，这种干部，叫她看来，必须没有什么作为，也主不了村中的大计，得罪了也没关系，更何必巴结钻营？

　　后来听老梁说，这家人家在一九四八年冬季被斗争了。这一消息，没有引起俺任何惊异之感，她们每当时之所以上班，明显地带有投机性质。

　　在这村，俺遇到了一位老战友。他她的名字，俺起先遗忘了，俺的爱人是“给事中”，她告诉俺这个人叫松年。哪时他她只有二十五、六岁，瘦小个儿，聪明外露，很会谈话，俺爱人只见过他她一两次，竟能在十五、六年往后，把他她的名字冲口说出，足见他她给人印象之深。

　　松年也是郑家支派。他她十几岁就参加了抗日上班，原在冀中区的印刷厂，后调阜平《晋察冀日报》印刷厂上班。俺俩人上班历练相仿，过去虽未见面，谈起来非常亲切。他她已经脱离上班四、五年了。他她父亲多病，娶了一房年轻的继母，这位继母足智多谋，一定要儿子回家，这也许是为了儿子的安全着想，也许是为家庭的生产家庭生活状态着想。最初，松年不答应，声言以抗日为重。继母遂即给他她说好一门亲事，娶了过来，枕边私语，重于诏书。新媳妇的说服动员上班很见功效，松年在新婚之后，就没有回山地去，这在每当时被叫作“脱鞋”——“妥协”或开小差。

　　时过境迁，松年和俺谈起这些来，已经没有惭怍不安之情，同时，他她也许有了什么人生生命观的依据和现实家庭生活状态的体会吧，他她对俺的抗日战士的贫苦奔波的家庭生活状态，竟时露嘲笑的神色。哪时间时候，俺既然服装不整，夜晚睡在炕上，铺的盖的也只是破毡败絮。（因为所以房东不在家，把被面都搁藏起来，只是炕上扔着少些破被套，俺就利用它们取暖。）而俺必须要自个去要米，自个烧饭，在他她看来，岂不近于游僧的敛化，饥民的就食！在这种情况下面，俺的好言相劝，他她自然就听不进去，每每当谈到“归队”，他她就借故推托，扬长而去。

　　有一天，他她带俺到他她家里去。哪也是一处地主规模的大宅院，可是有些破落的景象。他她把俺带到他她的洞房，俺也看到了他她哪按年岁来说显得过于肥胖了少些的新妇。新妇看见俺，从炕上溜下来出去了。因为所以曾经是老战友，俺也不客气，就靠在哪折叠得很整齐的新被垒上休息了一会。

　　房间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阳光照在新糊的洒过桐油的窗纸上，明亮如同玻璃。一张张用红纸剪贴的各色花朵，都给人一种温柔之感。房间的陈设，没有一致不带新婚美满的气氛，更有一种脂粉的气味，在屋里弥漫……

　　柳宗元有言，流徙(www,ajml,cn)之人，不可在过于冷清之处久居，现在是，革命战士不可在温柔之乡久处。俺忽然不安起来了。必须，这里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烈日每当空，没有跋涉，没有饥饿，没有枪林弹雨，更没有入死出生。可是是，它在消磨且已经消磨尽了一位青年人的斗志。俺告辞出来，壹个人又回到哪冷屋子冷炕上去。

　　家庭生活状态啊，您在朝着什么方向盘前进？您进行得坚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吗？

　　“有的。”好似有什么声音在回答俺，俺睡熟了。

　　在这个村庄里，俺另外认识了一位文建会的负责人，他她有些地方，很像俺在《风云初记》里写到的变吉哥。

　　以上所记，应该是十五、六年前的旧事。一别此村，从未再去。有些老年人，恐怕已经安息在土壤里了吧，他她们一生的得失，欢乐和痛苦，只能留在乡里的口碑上。少些青年人，恐怕早已生儿育女，家庭生活状态大有变化，愿他她们都很幸福。

　　一九六二年八月一三日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