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俺的童心

　　碎影多种，也许以这一影为最难写。原因之一是俺记忆力很坏，童年更远，“事”还勉强能抓住少些，“心情”就恍恍惚惚，若有若无。还有原因之二，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童年少拘检，离禽兽更近，心所想，就难得有冠冕的。可是躲开又有违以真面目对人之义，所以只好勉为其难，说说现在还有些影像，由翰苑诸公看不值得甚至不宜于写入青史的。分作几项，由没出息起，到有遐想止。

　　一是无志，至少是无大志。志，每当心之所向讲也有歧义，“诗者，志之所之也”的志是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志是另一种，前者情的成分多，后者情的成分少，俺这里说的志指后一种。说无志是由比较来，这比较也是后来的事，即念了些旧的，才知道古人曾经怎样。也不敢过于高攀，如刘、项看见秦始皇招摇过市就眼馋，恨不得也这样这般一场，俺，也许因为所以没见过这场面，就连想也没想过。跟谁比呢？能揪出很多，只说少些形象特别鲜明的。由近及远，先冒出来的壹个是南朝宋宗悫，他她的叔父宗炳（字少文，就是墙上画山水画，卧游的哪一位）。问他她有何志愿，他她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接着来的是东晋祖逖，流传的轶事是闻鸡起舞。据说这鸡是荒鸡，半夜叫，所以与今日离退休老头儿老太太闻鸡鸣就起床去跳迪斯科不同了。再来壹个是东汉班超，有个任人皆知的豪举是投笔从戎。破万里浪，早起锻炼，放下笔拿刀枪，应该是不甘于居人下碌碌一生。不甘者，总想沿阶梯往上爬也，俺是连阶梯也没想过，所以是无志。

　　二是恶劳。劳与逸对立，逸是也不(www,ajml,cn)避活动，只是不干费力而自个不喜爱的。这样，今日，室内下棋，入卡拉OK去唱；昔日，刘伶喝酒，阮籍漫游，乃至如张岱之“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就应该是逸而不是劳。俺幼年没有喜爱什么就从事什么的条件，所以几乎能说，所有活动应该是劳而不是逸，其中最主要的是干多种农活儿。农活儿，由性质、轻重以及惯于由什么人作，能分为三种，如锄地要由壮年男子去作；用畜力翻地，在前面牵引牲畜，一般是未成年的男子；棉花果实开绽，一般是妇女（包括未成年的）去拾。这样分工，除了重体力劳动之外，像俺，男性而未成年，就所有农活儿都要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