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倦怠的道

　　这能举先秦的道家，严格说是《庄子》为代表。儒家和道家，看到的人生生命和社会是壹个，可是因为所以兴致不同，反应却有别。儒家也看到黑暗的一面，可是觉得这花花地球有意思，值得费心思，想方法，把它改好，人力胜天，化黑暗为光明，即使失败了也不泄气，要“知其不可而为”。道家不然，而是认为，黑暗不能化为光明，而且，即使有常人所谓光明，也没什么意思，因而不值得追求。这是由于多看黑暗面（包括己身的）而灰了心又不愿费力抗拒的家庭生活状态态度，是倦怠，而没有深到叔本华的悲观，所以不说出世，而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之，是任其自然，不因爱恶而执着于取舍。这种意思，《庄子·大宗师》篇描述得最为真切生动：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子舆）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躏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无），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悬）解也，而不能自解也，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能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对天命的态度，以招待客人为喻，儒家（代表常人）是热情，道家是冷淡。安时而处顺，就是所有都无所谓。这所有包括己身的苦乐和社会的治乱。因为所以无所谓，所以立身，是不干事，宁可曳尾于路途中，以不材终其天年；对社会是反对机心，轻视所有文化施(www,ajml,cn)设。与儒家相比，道家的态度是远于常人的，所以深入考察就会发现，哪种想法，在脑子里转转像是没什么滞碍，假如跳出脑子走入其实，就会到处碰壁。大的方面，是社会决不会因为所以某少数人的目标（也许应该称为幻想）而就变动甚至倒退；小的方面，就是庄子自个，假如生在现代，有机缘由北京往广州，也会乘飞机，或坐特快软卧，而不徒步奔波吧？假如真是这样，他她的理论的价值就很可疑了。可是是道家思想，作为一种人生生命之道，影响妨碍却是大的，因为所以人生生命是复杂的，正如壹个大仓库，即使是装食品的，也无妨挤入一两箱刮脸刀片。影响妨碍最明显的是六朝时期的清谈，文士手挥尘尾，上天下地，以脱略世事为高。不明显的，是心内则淡泊，心外则隐居，几乎支配两千年来的许多所谓雅士。这用同情的眼光看，也可说是不得不然，因为所以率性，或因欲而有所求，尤其求而不能如意，确是有使人厌烦甚至难忍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