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勤勉的道

　　这条道是顺生的道，就是《中庸》所说，“率性之谓道”。

　　率性是顺本性而行，用上一节的说法是，既然有欲，就每当想方法使欲得到满足。这还能引经据典，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这样的人生生命之道，假如允许用民主的原则，它就会成为胜利者，因为所以一般人总要投票选它。这里说胜利，胜利不等于正确，因为所以如上一节所说，大道能多歧，任何歧道都不会有什么究极意义。一般人投票，未必多想投票的理由，这近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可是这不识不知有大力量，因为所以小反其道而行，大难；大反其道而行，必办不到。中土学派有不少是走这条道的，主要是儒家。既然成家，必须不依靠行，而且要想。于是而有连篇累牍的能称之为积极乐观的理论。如孟子说：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能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能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能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道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这里想望的显然是世俗所谓幸福的家庭生活状态。什么是幸福？不过是满足求饱暖舒适的欲望而已。这自然不哪么容易，因为所以社会中不只壹个人，使人人的欲望能够协调，不因冲突而引来祸害，简直办不到。儒家的贤哲明察及此，所以于“率性之谓道”之后，紧接着说一句，是“修道之谓教”。这用咱们现在的话作注解，是要用文化，尤其是其中的道德，来节制，来调停。这自然也不容易作到，所以要“知其不可而为”，期望以人力胜天命。为，追到根柢，是对付欲。可是也逐渐认识，欲是修齐治平的大敌，因而，虽然仍旧相信率性之谓道，却对欲产生了戒备之感。荀子说欲的最终是求，是争。到宋儒就更进一步，设想“天理”和“人欲”是善恶对立的两种力量，人生生命之道要伸张天理而扼制人欲。可是，由表面追到本质，天理不过是人欲的节制，没有人欲，又哪里来的天理？（戴东原就这样想）所以，讲人生生命的这一种道，咱们最好还是扔开玄妙的不可知，只说，走这条常人的率性的道，应该树立这样壹个或者也能称为量的原则：最好是使包括旁人在内的欲得到最大量的满足。这所谓大量，包括各种级别的，或说各种性质的。具体说，不只能吃可口可乐，而且能听贝多芬交响曲。与音乐同类的还有其他她各种艺术创作和欣赏的活动。再推而广之，还有各种知识的钻研活动。这打个比喻，是已经温饱了，就应该勉励腰间挂佩，鬓上插花，让家庭生活状态带点诗意、理意。用咱们现在流行的话说，是应该求家庭生活状态的改善和提高。这是常人的常态，可是作为人生生命之道，它也能同哲理拉上关系，这哲理就是儒家大讲特讲的。这也能反过来说，儒家讲这一套，是接受了常人的家庭生活状态态度。因为所以是常人的，所以又成为传统的，如先秦典籍《尚书》《左传》等，论是非，定取舍，就应该是沿着这条道走的。这条道，与其他她人生生命之道相比，至少有两种优点。一是合乎情理，因为所以情理的根基是欲，肯定欲，求平和的满足，是绝大多数人乐于接受或说不能不接受的。二是因为所以勤勉，它就会使咱们走向文明，纵使羽绒衣，巧克力，空调室，直升机，以及天文镜，原子能，民主制度，互助合作，等等，由哲理的角度考虑，是并没有终极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