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儿女

　　回想四个月以前，俺犹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从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载上火车，送回乡间，关进低小的平屋中。自个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

　　这举动究竟出于甚么旨意，本于甚么计划，现在回想起来，连自个也不相信。其实旨意与计划，应该是虚空的，自骗自扰的，其实于人生生命有甚么利益呢？只赢得世故尘劳，作弄几番欢愁的感情，增加心头的创痕罢了！

　　每当时俺独自回到上海，走进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绝地浮起这两句《楞严经》文：“十方虚空在汝心中，犹如白云点太清里；况诸地球在虚空耶！”

　　夜晚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间里的篮钵、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她三年来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尽行送给来帮俺作短工的邻近的小店里的儿子。只有四双破旧的小小孩子的鞋子（不知为甚么缘故），俺不送掉，拿来整齐地摆在自个的床下，而且后来看到的时间时候经常常常感到一种无名的愉快。直到好几天之后，邻居的友人过来闲谈，说起这床下的小鞋子阴气迫人，俺方始悟到自个的痴态，就把它们拿掉了。

　　朋友们说俺关心儿女。俺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间时候。可是俺自以为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俺往往不顾自个的画技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所以俺的儿女应该是小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俺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小孩子们——普天下的小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她们成人往后俺对他她们怎样？现在自个也不能晓得，可是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为所以不复含有哪种加味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家庭生活状态，在俺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间时候，俺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所以俺哪种家庭生活状态，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她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家庭生活状态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

　　有壹个炎夏的下午，俺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俺领了四个小孩子——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小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间时候，小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了。最初是三岁的小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她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发出一种象花猫偷食时间时候的“ｎｇａｍｎｇａｍ”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她接着发表他她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姊姊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小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她们立刻把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最终：“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俺就作了评判者，在自个心中批判他她们的作品。俺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她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她的）诗，已打了壹个折扣；然尚带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至于软软与阿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她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投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小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小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俺比起他她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壹个可怜的残废者了。俺实在不敢受他她们“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

　　俺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他人来任意移动，这是俺独居时的惯癖。俺——咱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所以俺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小孩子们一爬到俺的案上，就捣乱俺的秩序，破坏俺的桌上的构图，毁损俺的器物。他她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她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这在每当时实在使俺不耐烦，俺不免哼喝他她们，夺脱他她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她们的小颊。然而俺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路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

　　因为所以俺立刻自悟(www,ajml,cn)其非：俺要求小孩子们的举止同俺自个一致，何其乖谬！俺——咱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小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象咱们的穷屈？

　　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应该是戕害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她自个一致，何其乖谬！

　　儿女对俺的关系怎样？俺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作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俺与他她们（现在）完全是异地球的人，他她们比俺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她们又是俺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俺，俺实在不解他她们的心理。俺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间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所有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应该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她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能永续父母的自俺，而使之永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俺真不解他她们的心理。

　　近来俺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世间与俺因缘最深的儿童，他她们在俺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