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青春余梦

　　俺住的大杂院里，有一棵大杨树，树龄至少有七十年了。

　　它有两围粗，枝叶茂密。经过动乱、地震，院里的花草树木，都破坏了，唯独它仍然矗立着。这样高大的树木，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确实少见了。

　　俺幼年时，咱们家的北边，也有一棵这样大的杨树。俺的童年，有很多时光是在它的下面、它的周围度过的。俺不只在秋风起后，在哪里拣过杨叶，用长长的柳枝穿起来，像一条条的大蜈蚣；在春天度荒年的时间时候，俺还吃过杨树飘落的花，哪能说是最苦最难以下咽的野菜了。

　　现在俺已经老了，蛰居在这个大院里，不能再向远的地方走去，高的地方飞去。每年冬季，俺要升火炉，劈柴是宝贵的，这棵大杨树帮了俺不少忙。霜冻往后，它要脱落很多干枝，这种干枝，稍稍晒干，就能升火，很有油性，很容易点着。每听到风声，俺就到它下面去拣拾这种干枝，堆在门外，然后把它们折断晒干。

　　在这些干枝的表皮上，还留有绿的颜色，在表皮下面，还有水分。俺想：它也是有过青春的呀！正像俺也有过青春一致。然而它现在干枯了，脱落了，它不是还能帮助他人升起火炉取暖吗？

　　是为序。

　　俺的青春的最早阶段，是在保定育德中学度过的。保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荒凉的城市，可是也是很便于读书的城市。

　　在这个城市，俺呆了六年时间。在课堂上，俺念英语，演算术。在课外，俺在校园的图书馆，领了壹个小木牌，把要借的书名写在上面，交给在小窗口等待的管理员，就能拿到要看的书。图书管理员应该是博学之士。星期天，俺到天华市场去看书，哪里有一家卖文具的小铺子，代卖各种新书。俺能站在哪里翻看整整半天，主人不会干涉俺。俺在他她哪里瞧过很多种新书，只买过一本。这本书，俺现在还保存着。俺不大到商务印书馆去，它的门半掩着，柜台很高，望不见它摆的书籍。

　　读书的兴趣是多变的，忽然想看古书了；又忽然想看外国文学了；又忽然想研究社会科学了，这都没有关系。尽量去看吧，每一种学科，都多读几本吧。

　　后来，俺又流浪到北平去了。除了买书看书，俺还好看电影，好听京戏，迷恋着少些电影明星，少些科班名角。俺住在东单牌楼，夜晚，壹个人走着到西单牌楼去看电影，到鲜鱼口去听京戏。哪时长安大街多么荒凉、多么安静啊！一道上，很少遇到行人。

　　各种艺术都要去接触。饥饿了，就掏出剩下的几个铜板，坐在露天的小饭摊上，吃碗适口的杂菜烩饼吧。

　　有一阵子，俺还好歌曲，因为所以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咱们要呼喊。

　　不管保定和北平，都曾使俺失望和绝望过，痛苦过。可是也都给过俺安慰和鼓舞，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俺在哪里得到过朋友们的帮助，也爱过人，同情过人。写过诗，写过小说，都没有达成成功。俺又回到农村来了，又听到杨树叶子，哗哗的响着。

　　后来，俺参加了抗(www,ajml,cn)日战争，关于这，俺写得已经很多了。

　　战争，充实了俺的青春，也结束了俺的青春。

　　俺的青春，价值怎样？是欢乐多，还是痛苦多？是安逸享受多，还是颠沛流离多？是虚度，还是有所作为，都不必去总结了。时代有总的最终，总的评价。个人是一滴水，假如滴落在江河，流向大海，大海是不会涸竭的。正像杨树虽有脱落的枝叶，它的本身是长存的。俺祝愿它长存！

　　是为本文。

　　一九八二年一二月六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