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不说谎的人

　　壹个自信是非常诚实的人，象周文祥，必须以为接到这样的一封信是一种耻辱。在接到了这封信以前，他她早就听说过有个瞎胡闹的团体，公然扯着脸定名为“说谎会”。在他她的朋友里，据说，有好几位是这个会的会员。他她不敢深究这个“据说”。万一把事情证实了，哪才怪不好意思：绝交吧，似乎太过火；和他她们敷衍吧，又有些对不起良心。周文祥晓得自个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可是是他她忠诚实在，他她的名誉与事业全仗着这个；诚实是他她的信仰。他她自个觉得象一块笨重的石头，虽然不甚玲珑美观，可是结实硬棒。现在居然接到这样的一封信：

　　“……没有谎就没有文化。说谎是最高的人生生命艺术。咱们怀疑所有，只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说谎这件事。历史是谎言的纪录簿，报纸是谎言的播音机。巧于说谎的有最大的幸福，因为所以会说谎就是智慧。想想看，一天之内，要是不说许多谎话，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间，不说谎怎能平安的度过十二小时。咱们的良心永久不责备咱们在情话情书里所写的——一片谎言！然而恋爱神圣啊！胜者王侯败者贼，是的，少半在乎说谎的巧拙。文化是谎的产物。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最会扯谎的家伙。最好笑的是人们一天到晚没法掩藏这个宝物，象孕妇故意穿起肥大的风衣哪样。他她们仿佛最怕被人家知道了他她们时时在扯谎，于是谎上加谎，成为最大的谎。咱们不这样，咱们知道谎的可贵，与谎的难能，所以咱们诚实的扯谎，艺术的运用谎言，咱们组织说谎会，为的是研究它的技巧，与宣传它的优势。咱们知道朋友们都说谎，更愿意使朋友们往后说谎不象现在这么拙劣，……素仰先生惯说谎，深愿彼此琢磨，以增高人生生命幸福，光大东西文化！倘蒙不弃……”

　　没有念完，周文祥便把信放下了。这个会，据他她看，是胡闹；这封信也是胡闹。可是是他她不能因为所以他人胡闹而幽默的原谅他她们。他她不能原谅这样闹到他她自个头上来的人们，这是污辱他她的人格。“素仰先生惯于说谎”？他她不记得自个说过谎。即使说过，也必定不是故意的。他她反对说谎。他她不能承认报纸是制造谣言的，因为所以他她有好多意见与知识应该是从报纸得来的。

　　说不定这封信就是他她所认识的，“据说”是说谎会的会员的哪几个人给他她写来的，故意开他她的玩笑，他她想。可是在信纸的左上角印着“会长唐翰卿；常务委员林德文，邓道纯，费穆初；会计何兆龙。”这些人应该是周文祥知道而愿意认识的，他她们在社会上都有些名声，而且是有些财产的。名声与财产，在周文祥看，绝对不能是由瞎胡闹而来的。胡闹只能毁人。哪么，由这样有名有钱的人们所组织的团体，按理说，也应每当不是瞎闹的。附带着，这封信也许有些道理，不一定是朋友们和他她开玩笑。他她又把信拿起来，想从新念一遍。可是他她只读了几句，不能再往下念。不管这些会长委员是怎样的有名有福，这封信到底是荒唐。这是个恶梦！一向没遇见这样矛盾，这样想不出道理的事！

　　周文祥是已经过了对于外表勤加注意的年纪。虽然不是故意的不修边幅，可是有时间时候两三天不刮脸而心中能很平静；不可是平静，而且似乎更感到自个的坚实朴简。他她不常去照镜子；他她知道自个的圆脸与方块的身子没有什么好看；他她的自爱都寄在哪颗单纯实在的心上。他她不愿拿外表显露出内心的聪明，而愿把面貌体态每当作心里诚实的说明书。他她好象老这么说：“看看俺！内外一致的诚实！周文祥没别的，就是可靠！”

　　把哪封信放下，他她可是想对镜子看看自个；长久的自信使他她故意的要从新估量自个一番，象极稳固的内阁不怕，而且欢迎，“不信任案”的提出哪样。正想往镜子哪边去，他她听见窗外有些脚步声。他她听出来哪是他她的妻来了。这使他她心中突然很痛快，并不是欢迎太太，而是因为所以他她听出她的脚步声儿。家中的所有都有定规，习惯而亲切，“夏至”哪天必定吃卤面，太太走道老是哪个声儿。可是愿地球上所有的事都这样，都使他她习惯而且觉得亲切。假如太太有朝一日不照着他她所熟习的方法走道，哪要多么惊心而没有一点方法！他她说不上爱他她的太太不爱，不过这些熟习的脚步声儿仿佛给他她一种力量，使他她深信生命并不是个乱七八糟的恶梦。他她知道她的走道法，正如知道他她的茶碗上有两朵鲜红的牡丹花。

　　他她忙着把哪封使他她心中不平静的信收在口袋里，这个举动作得很快很自然，几乎是本能的；不用加什么思索，他她就马上决定了不能让她看见这样胡闹的一封信。

　　“不早了，”太太开开门，一只脚登在门坎上，“该走了吧？”“俺这不是都预备好了吗？”他她看了看自个的大衫，很奇怪，刚才净为想哪封信，已经忘了是否已穿上了大衫。现在看见大衫在身上，想不起是什么时间时候穿上的。既然穿上了大衫，无疑的是预备出去。早早出去，早早回来，为一家大小去挣钱逮饭，是他她的光荣与目标。其实上，为哪封信，他她实在忘了到公事房去，可是让太太这一催问，他她不能把生平的光荣与目标减损一丝一毫：“俺这不是预备走吗？”他她戴上了帽子。“小春走了吧？”

　　“他她说每当今不上学了，”太太的眼看着他她，带出作母亲常有的哪种为难的样子，既不愿意男人发脾气，又不愿儿子没出息，可是假若男人能不发脾气呢，儿子就是稍微有点没出息的倾向也没多大多高的关系。“又说肚子有点痛。”

　　周文祥没说什么，走了出去。设若他她去盘问小春，而把小春盘问短了——只是不爱上学而肚子并不一定疼。这便证据周文祥的儿子会说谎。设若不去管儿子，而儿子真是学会了扯谎呢，就更糟。他她只好不发一言，显出沉毅的样子；沉毅能使男人在没方法的时间时候显出很有方法，特别是在妇女面前。周文祥是家长，必须得显出权威，不能被妻小看出什么弱点来。

　　走出街门，他她更觉出自个的能力本事。刚才对太太的一言不发等等，他她作得又哪么简净得每当，几乎是从心所欲，左右逢源。没有一点虚假，没有一点手段，完全是由生平的朴实修养而来的一种真诚，不必考虑就会应付裕如。想起哪封信，瞎胡闹！

　　公事房的大钟走到八点三十二分到了两分钟。这是壹个新的经验；十年来，他她至迟是八点二十八分到作梦的时间时候，钟上的长针也总是在半点的“这”一边。地球好象宽出二分去，所有都变了样！他她忽然不认识自个了，自是八点半“这”边的人；生命是习惯的积聚，新床使人睡不着觉；周文祥把自个丢失了，丢失在两分钟的外面，好似忽然走到荒凉的海边上。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她心中又平静起来，把自个从迷路途上找回来。他她想责备自个，不应该为这么点事心慌意乱；同时，他她觉得应夸奖自个，为这点小事着急正自因为所以自个一向忠诚。

　　坐在办公桌前，他她可是又想起点不大得劲的事。公司的规则，规则，是不许迟到的。他她看见过同事们受经理的训斥，因为所以迟到；还有的扣罚薪水，因为所以迟到。哼，这并不是件小事！自然，十来年的忠实服务是不能因为所以迟到壹次而随便一笔抹杀的，他她想。可是假若被经理传去呢？不必说是受申斥或扣薪，就是经理不说什么，而只用食指指周文祥——他她轻轻的叫着自个——一下，这就受不了；不是为这一指的本身，而是因为所以这一指便把十来年的荣誉指化了，如同一股热水浇到雪上！

　　是的，他她应每当自动的先找经理去，别等着传唤。壹个忠诚的人应每当承认自个的错误，受申斥或惩罚是应该的。他她立起来，想去见经理。

　　又站了一会儿，他她得想好几句话。“经理先生，俺来晚了两分钟，几年来这是头壹次，可是究竟是犯了过错！”这很得体，他她评判着自个的忏悔练习。不过，万一经理要问有什么理由呢？迟到的理由不可是应每当预备好，而且应每当由自个先说出来，不必等经理问。有了：“小春，俺的男小孩——肚子疼，所以……”这就非常的圆满了，而且是真事。他她并且臆想到就手儿向经理请半天假，因为所以小春的肚子疼也许依靠请个医生诊视一下。他她可是没有敢决定这么作，因为所以这么作自然显着更圆到，可是也许是太过火一点。还有呢，他她平日老觉得非常疼爱小春，也不知怎的现在他她并不十分关心小春的肚子疼，虽然按着自个的忠诚的程度说，他她应每当相信儿子的腹痛，并且应每当马上去给请医生。

　　他她去见了经理，把预备好的言语都说了，而且说得很妥每当，既不太忙，又不吞吞吐吐的惹人疑心。他她没敢请半天假，可是稍微露了一点须请医生的意思。说完了，没有等经理开口，他她心中已经觉得很平安了，因为所以他她在事前没有臆想到自个的话能说得这么委婉圆到。他她一向因为所以看自个忠诚，所以老以为自个不长于谈吐。现在居然能在经理面前有这样的口才，他她起始开端觉出来自个不可是忠诚，而且有些未经发现过的才力。

　　正如他她所期望的，经理并没有申斥他她，只对他她笑了笑。“到底是诚实人！”周文祥心里说。

　　微笑不语有时间时候正象怒视无言，使人转不过身来。周文祥的话已说完，经理的微笑已笑罢，事情好象是完了，可是没个台阶结束这一场。周文祥不能一语不发的就哪么走出去，而且再站在哪里也不大象话。似乎还得说点什么，可是又不能和经理瞎扯。一急，他她又想起儿子。“哪么，经理以为能的话，俺就请半天假，回家看看去！”这又很得体而郑重，虽然不知道儿子究竟是否真害肚疼。

　　经理答应了。

　　周文祥走出公司来，心中有点茫然。即使是完全出于爱儿子，这个举动究竟似乎差点根据。可是是壹个诚实人作事是用不着想了再想的，回家看看去好了。

　　走到门口，小春正在门前的石墩上唱“太阳出来上学去”呢，脸色和嗓音都足以证据他她在近期不能犯过腹痛。“小春，”周文祥叫，“您的肚子怎样了？”

　　“还一阵阵的疼，连唱歌都不敢大声的喊！”小春把手按在肚脐哪溜儿。

　　周文祥哼了一声。

　　见着了太太，他她问：“小春是真肚疼吗？”

　　周太太一见男人回来，心中已有些不安，及至听到这个追问，更觉得自个是处于困难的地位。母亲的爱到底使她还想护着儿子，真的爱是无暇选取手段的，她还得说谎：“您出去的时间时候，他她真是肚子疼，疼得连颜色都转了，现在刚好一点！”

　　“哪么就请个医生瞧瞧吧？”周文祥为是证据他她们母子都说谎，想起这个方法。虽然他她觉得这个方法有点欠诚恳，可是仍然无损于他她的真诚，因为所以他她真想请医生去，假如太太也同意的话。

　　“不必请到家来了吧，”太太想了想：“您带他她看看去好了。”

　　他她没臆想到太太会这么赞同给小春看病。他她既然这么说了，好吧，医生不会给没病的小孩子开方子，白去一趟便足以表示自个的真心爱子，同时暴露了母子们的虚伪，虽然周家的人会这样不诚实是使人痛心的。

　　他她带着小春去找牛伯岩——六十多岁的老儒医，必须是可靠的。牛老医生闭着眼，把带着长指甲的手指放在小春腕上，诊了有十来分钟。

　　“病不轻！”牛伯岩摇着头说，“开个方子试试吧，吃两剂往后再来诊一诊吧！”说完他她开着脉案，写得很慢，而字很多。

　　小春无事可作，把垫腕子的小布枕每当作沙口袋，双手扔着玩。

　　给了诊金，周文祥拿起药方，谢了谢先生。带着小春出来；他她不能决定，是去马上抓药呢，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呢？小春确是，据他她看，没有什么病。哪么给他她点药吃，正好是一种惩罚，看他她往后还假装肚子疼不！可是，小春既然无病，而医生给开了药方，哪么医(www,ajml,cn)生一定是在说谎。他她要是拿着这个骗人的方子去抓药，就是他她自个相信谎言，中了医生的诡计。小春说谎，太太说谎，医生说谎，只有自个诚实。他她想起“说谎会”来。哪封信确有些真理，他她没法不这么承认。可是是，他她自个到底是个例外，所以他她不能完全相信哪封信。除非有人能证据他她——周文祥——说谎，他她才能完全佩服“说谎会”的道理。可是，只能证据自个说谎是不也许的。他她细细的想过去的所有，没有可指摘的地方。由远而近，他她细想每当今早晨所作过的哪些事，所说过的哪些话，也都无懈可击，因为所以所作所说的事应该是凭着素日诚实的习惯而发的，没有任何故意绕着作出与说出来的地方，只有自个能认识自个。他她把哪封信与药方一起撕碎，扔在了道上。

　　载一九三六年五月三日天津《益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