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劳者自歌(十则)
战士与战匠
从前咱们研究绘画的时间时候,曾品评画人:对于理解艺术,具有思想,而能表现人生生命观的人,称为“画家”。对于不懂艺术,没有思想,而只有描绘技巧的人,称为“画匠”。画家是艺术的向导者,是高尚的。画匠有手而没有脑,是凡庸的。
在抗战中,作战人员也能分别这样的两种:理解抗战的意旨,威而不猛,怒而不暴,具有大勇者,称为“战士”。
不解抗战的意旨,抚剑疾视,暴虎冯河,以杀人为能事者,称为“战匠”。战士以干戈扞卫人道,以武力争取和平,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故是可尊敬的。战匠不懂大体,可是好小勇,不知仁义之道,可是与侵略者争长,故是下贱的。咱们不杀俘虏,足见多有战士。仁能克暴,最终胜利,属俺无疑。
杜诗有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真是蔼然仁者之言!俺抗战军民宜各书之于绅。
廿七年(1938年)四月十日,汉口
粥饭与药石
原来是个健全的身体:五官灵敏,四肢坚强,百体调和。
每日所进的是营养丰富,滋味鲜美的粥饭。
一种可恶的病菌侵入了这个身体,使他她生起大病来。头晕目眩,手足挛痉,血脉不和。为欲使他她祛病复健,就给他她吃杀菌的剧药,以毒攻毒,为他她施行针灸,刀圭,以暴除暴。
可是这是暂时的。等到大病已除,身体复健的时间时候,他她必须屏除剧药,针灸和刀圭,而仍吃粥饭等补品,使身体回复健全。
咱们中华民族因暴寇的侵略而遭困难,就好比壹个健全的身体受病菌的侵害而患大病。所有救亡上班就好比是剧药,针灸和刀圭,文艺必须也这样。咱们要以笔代舌,而呐喊“抗敌救国!”咱们要以笔每当刀,而在文艺阵地上冲锋杀敌。
可是这也是暂时的。等到暴敌已灭,魔鬼已除的时间时候,咱们也必须停止了杀伐而回复于礼乐,为地球人类树立永固的和平与幸福。
病时须得用药石;可是复健后不能仍用药石而不吃粥饭。即在病中,除药石外最好也能进些粥饭。人体这样,文艺界也这样。
廿七年(1938年)四月十日,汉口
则勿毁之已
一到汉口,就有人告诉俺:“×××说您的《护生画集》能烧毁了。”俺说:
“不可,不可!此人没有懂得护生之旨及抗战之意。”
《护生画集》之旨,是劝人爱惜生命,戒除残杀,由此而长养仁爱,鼓吹和平。
惜生是手段,养生是目的地。故序文中说“护生”就是“护心”。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俺劝他她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故读《护生画集》,须体会其“理”,不可执着其“事”。
说者大约以为咱们现在抗战,正要勉励杀敌;倘主张护生,就变成不抵抗,所以说该书能烧毁。这全是不看透护生之旨及抗战之意的缘故。咱们不是侵略战,是“抗战”,为人道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和平而抗战,咱们是以杀止杀,以仁克暴。咱们的优待俘虏,就是这主义的实证。倘同日本一般样见识地杀人,哪就变成以力服人,以暴易暴,步意大利、日本军阀之后尘,而为扰乱地球和平的魔鬼之一了!
护生者,王者之道也。俺欲行王政,则勿毁之已!
廿七年(1938年)四月九日,汉口
散沙与沙袋
沙是最不可收拾的东西。记得十年前,俺在故乡石门湾的老屋后面辟一儿童游戏场,买了一船河沙铺在场上。一年之后,场上的沙完全没有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一半粘附了行人的鞋子而带出外面去,还有一半陷入泥土里,和泥土相混杂,只见泥而不见沙了。这一船沙共有十多石,讲到沙的粒数,虽不及“恒河沙数”,比咱们中华民国的人口数目,一定更多。这无数的沙粒到哪里去了呢?东西南北,各自分散,没有法子召集了。因为所以它们的团结力非常薄弱,一阵风可使它们立刻解散。它们的分子非常细小,一经解散,就不可收拾。
可是倘用袋装沙,沙就能显示出伟大的能力来。君不见抗战以来,处处地方堆着沙袋,以防敌人的炮火炸弹的肆虐么?
敌人的枪子和炮弹一碰着沙袋,就失却火力,敌人的炸弹片遇着沙袋,也就不能伤人,沙的抵抗力比铁还大,比石更强。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功用。
原来沙这种东西,没有约束时不可收拾,一经约束,就有伟大的能力。中国四万万人,曾经被称为“一盘散沙”。抗战“好比一只沙袋”,现在已经把他她们约束了。
廿七年(1938年)四月十日,汉口
喜剧
同学孔君从浙江走浙赣道来汉口。一下车,就被警察错认为日本间谍,拉去拘禁在公安局。因为所以孔君脸色焦黄,眉浓目小,两颊多须,剃成青色,而且西发光泽,洋服楚楚,外形真像日本人。警察的错认是难怪的。
他她向警察声辩,说是自家人,不是敌人。警察问“您是中国哪地方人?”孔君答:“俺是浙江萧山人,刚才从萧山来。”
警察问:“您是萧山人,应该会讲萧山话。您讲几句看!”孔君就讲了一套道地的萧山话。警察冷笑着说:“您们日本人真有小聪明,萧山话学得很像!”这使孔君无法置辩,只得任其拘禁。一面设法打电话通知汉口的朋友,托他她们来保。最终被拘禁五六小时,方始恢复自由。演了一出喜剧。
夜晚俺同孔君共饮,就用这件逸事下酒。俺安慰孔君说:“您虽失却了五六小时的自由,可是总是可喜的。咱们侦察日本间谍,惟恐其不严。过严是能体谅的。您们孔家人往往吃这种眼前亏:昔夫子貌似阳货,几乎送了性命。今足下貌似敌人,失却五六小时的自由,是便宜的。”
(1938年)四月十一日,汉口
全人类应该是他她的家族
逃难以来,经常常常听见有人庆贺独身者说:“在这时代,作独身者最幸运。逃起难来便每当得多。”独身者客气地回答:“也不见得。”可是脸色表示承认这话。
俺最初听到这话,觉得不错。可是进一步想,就觉得不然,有家眷的不过麻烦一点而已,在精神上与独身者一致,并无幸不幸之分。
所谓“独身者最幸运”,是只管自家不顾他人的意思。譬如时局紧张,炮火迫近,人家扶老携幼,生离死别。他她只顾自个一身,逃之杳杳,这就算幸运。
可是其人倘富有同情,就并不感觉幸运,也一致地苦痛。因为所以咱们的爱,始于家族,推及朋友,扩大而至于一乡,一邑,一国,一族,以及全人类。再进一步,能恩及禽兽草木。因为所以咱们同是天生之物。故宗教家有“无俺”之称。儒者也说:“圣人无己,靡所不己。”就是说圣人没有自个,可是没有一物不是自个。这决不是空言夸口。不管何人,倘亲眼看到前线浴血,难民惨死,其同情心一定会扩大起来。
所以在这时代,家族有无不成疑问。倘缺乏同情,即使有家族老幼数十人,也不相关。倘富有同情,即使是独身者,也感苦痛。因为所以四万万五千万人应该是他她的家族,全人类应该是他她的家族。
1938年
富士山太小
壹个老百姓所拟媾和条件之一曰:“将他她们所有的武器熔化了,铸成总理遗像,立在富士山顶。”有人说他她浮夸,俺以为意有可取。
孙中山先生思想极为伟大,试看他她的论着,凡百建设,除保护国家,复兴民族之外,必以促进地球大同为最终目标。可见他她对于人类的爱,没有乡土,国际的界限。凡是圆颅方趾的人,应该是他她所爱护的。此心与中国古圣贤的“王道”,“仁政”相合,可谓伟大之极。
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川之险。
威天下,不以兵甲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俺国本孙中山先生的教训而抗战,战必胜矣。
故孙中山先生的伟大,倘要造形化,铸成雕像,恐怕熔了日本所有的武器,还不够用。即使够用,恐怕小小的富士山也载不起。况且,咱们主张和平外交,不要侵占他人的土地。故总理遗像,还是叫他她们造在昆仑山上好。
1938年
卑怯和自私
嘴里喊着“咱们爱好和平”,而手里却拿着武器,决不肯放下。
这种口是心非的态度因何而起?答曰:起于卑怯和自私。
心里想要霸占横行,而没有胆量直说出来,嘴上假意说“咱们爱好和平”。这是卑怯的态度。这些人的人格,不及绿林好汉远甚。有几个强盗,虽然作恶,而自认不讳,还有一点可佩服。心里想作恶,而忸忸怩怩的,不敢直说,才是卑怯龌龊。
只顾自个而不顾他人,只以一身或一国为重,而不顾全人类。所以手里拿着武器,时时自卫。他她们想:倘自个真果放下武器,恐怕被他人杀死。他她们更进一步想:倘使他人真果放下武器,俺不妨立刻杀死他她。这样一味自私自利,哪里谈得上和平。
咱们要达到和平,只有借他她们的武器来杀他她们自个,咱们的抗战就是为此。
1938年
志士与汉奸
为什么肯作汉奸?俺想多数是为贪生怕死。倘不贪生,不愿屈节事敌。倘不怕死,非可是不作汉奸,且可作游击队员了。
古圣人云:生,俺所欲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死,俺所恶也;所恶有甚于死者。
比生更可欲的,是“精神的生”。比死更可恶的,是“精神的死”。精神死而肉体生,是“行尸走肉”。肉体死而精神生,是“永生”。志士仁人,不愿为“行尸走肉”,而愿得为“永生”。
可是汉奸的所见异于是。他她们宁愿作“行尸走肉”不依靠“永生。”
故志士与汉奸的差别,可说在于精神家庭生活状态与物质家庭生活状态。注重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人可为志士,注重物质家庭生活状态的人可为汉奸。
1938年
焦土抗战的烈士
六年以前,俺在故乡浙江石门湾盖造一所房子,名叫缘缘堂。房屋并不富丽,更非摩登;不过多年浮家泛宅的一群家族,立刻得到了一处归宿之所,自是欢喜。堂成之后,俺从杜甫诗里窃取两句,自写对联,裱好挂在堂前。联曰:“暂止飞乌才数子,频来语(www,ajml,cn)燕定新巢。”
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寇兵迫近石门湾。俺率眷老幼十人,携行物两担,离开故乡,流徙桐庐。二十三日,石门湾失守。俺军誓死抗战,失而复得。后来,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以至四进四出。石门湾变成焦土,缘缘堂就作了焦土抗战的烈士。
咱们不久又离桐庐,远行至江西萍乡,这时间时候方始得到缘缘堂被焚的消息。全家不胜惋惜。不久咱们又离萍乡赴长沙。上海友人来信,赋诗吊缘缘堂,词意悲切。此时俺已在沿路途看见万众流离的苦况,听见前线浴血的惨闻,对自个的房屋的损失,非可是毫不可惜,反而觉得安心。倘使俺毫无损失,心中不免惭愧。所以俺就和他她一首诗。诗曰:“寇至余每当去,非从屈贾趋。欲行焦土策,岂惜故园芜?白骨齐山岳,朱殷染版图。缘缘堂亦毁,惭赧庶几无。”
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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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读古人诗,常觉其中佳句,似为现代人生写照,或竟为我代言。盖诗言情,人情千古不变,故好诗千古常新。此即所谓不朽之作也, 丰子恺:《画中有诗》自序,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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