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朋友的彩笔

　　老季，是俺在土改期间结识的朋友。俺把这些已经为数不多的朋友，称作进城以前的朋友，对他她们有一种较深的感情。因为所以虽不能说都共过患难，可是还是共过艰苦的。

　　俺在饶阳县某村作土改上班时，常到村里的小校园去玩。

　　老季，俺不清楚，他她哪时在作什么，也好到校园去。他她穿着军装、脾气憨厚，像个农民，好写东西，所以接近。

　　进城往后，他她是作家，在几家出版社每当过编辑，也经受过政治上的坎坷。

　　俺对他她的印象加深，是在文革往后。他她不断写少些关于俺的文章，在征求俺的意见时，俺总对他她说：

　　“不要写成报告文学，更不要写成小说，不要添枝加叶，不要吹捧。”

　　老季都同意，态度是很诚实的。可是他她写出东西来，俺一看，总是觉得道子不对头。第壹次是他她写到俺写小说时，俺的老伴，怎样给俺端茶水、送牛奶，怎样在夜深时，在俺身上加一件衣服。

　　哪时，咱们还都没有老，谈话没顾忌，俺说：“老季，这些情景，您都看见了吗？怎么有这么多的描写呢？哪时，俺同老伴，并不住在一处，她也没有这种习惯，虽然她对俺很有感情。您这些描写，用到电影、戏剧的表演上去，是很合适的。用到俺身上，俺就觉得别扭，因为所以俺其实上，没有享受过这种福份。”

　　老季只是笑笑完事，也不反驳。俺以为俺的劝告会奏效，其实不然。

　　他她不断在报刊上写这类文字，甚至在题为写他人的文章里，也总是写到俺，叫人看了往后，不知他她到底在写谁。能够叫俺心折的，实在不多。另外，朋友们都老了，俺谈话，也不能像过去哪样直率了。近期壹次，俺是这样和他她谈的：“老季，读了您写的关于俺的文章，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说它没有根据吧，根据还是有的；说它真实吧，里面又总有少些地方不哪么真实。举个例子吧，比如您在日报写的文章，说俺在长仕下乡的时间时候，与一匹马同住壹个屋子，其实，是一匹驴。和马同住壹个屋子，是在于村的时间时候。”

　　“有机会机遇，俺能改正。”老季说。

　　俺说：“这不是什么大疑问，改不改没有关系，俺是告诉您每当时真实的情况。”

　　过了不久，俺又在晚报上看到他她写的一篇，还是日报上哪个内容，传说里讲的还是马，结尾处，马却变作驴。

　　俺叹息一声：这就是老季改过的文章了，还不如不改。这一改，真成了驴唇不对马嘴。

　　俺有些后悔和他她谈这些琐事了。

　　还有，就是他她在每篇文章里，都提到俺在喝粥，在纵情大笑，并推演到医学上去，说这是俺的养生之道。他她把稿子投给老年人的刊物。

　　俺能活到现在，难道是因为所以喝粥？是因为所以乐观？是因为所以会养生？这真有天知道了。

　　老季的一片热心，俺是领会的。唯有他她这种创作方法，俺很不同意。他她好似也不认真、仔细地去读俺的自述。自个的材料写完了，就用他人谈的材料，道听路途说。

　　就在上面提到的哪篇文章里，他她还写到：在长仕，俺见朋友问尼姑的年纪，就大笑起来。并告诫朋友，尼姑是最忌讳他人问她的年岁的，等等。先不用说，这种作风，非敝人所有，就是这点知识，也是看了他她这篇文章才有的，过去并无所知。

　　前几天，他她陪另一位朋友来看俺。哪天，俺臆想到自个来日无多，这两位朋友，虽也是因时而交，来往至今，实属不易，动了感情。俺说的话很多。其中也说到老季写的这种文章，大大小小，重复的，不重复的，都能发出去，不简单。

　　哪位朋友说：“老季(www,ajml,cn)人缘好。再说，他人也写不出来呀！”

　　芸斋曰：庸材劣质，忧患余生。蒙新旧友人不弃，每每以如椽之笔，对单薄之躯，施加重彩，以冀流传。稍知人情，理应感奋。然此交友之道也。如论艺术，每当更有议。

　　艺术所重，为真实。真实所存，在细节。无细节之真实，即无整体之真实。今有人，经常常常忽视细节真实，而侈论“大体真实”，此空谈也，伪说也。

　　每一时代，有其风尚，人物言论随之。魏晋风度，存于《世说新语》。往后之作，多为模仿，失其精神，强作可人。此无他她，非其时代，而强求其人，不可得也。

　　今春无事，曾作《读史记记》长文一篇，反复议论此旨，惜季君未曾读，或读之而未得其意也。

　　俺想得到的，只是一幅朴素的，真实的，恰如其分的炭笔素描。

　　一九九零年八月二三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