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汪大娘

　　汪大娘，旗人，在俺城内故居主人李家帮佣，只管作饭。

　　俺起始开端认识汪大娘时，她四十多岁，人中等身材，偏于瘦；朴实，没有一点聪明精干气；很少嘻笑，可是持重中隐藏着不少温和。目力不好，听说曾经把抹布煮在粥锅里。像有些妇女一致，过日子有舍身精神，永久不闲着。不记得她有请假回家的事。大概或许男人早已作古了吧。有个女儿住在永定门外，像是也少来往。李家人不少，夫妇之外，子二女三，逐渐都成婚传代，三顿饭，活儿不轻。李家是汉族，夫妇应该是进士之后，门第不低。不过不管门第怎样高，这出身总是旗人下的皇帝所赐。而今，旗下人成为用人，并且依世俗之例，呼家主人夫妇为老爷、太太，子为少爷，女为小姐，子妇为少奶奶，真是翻了天，覆了地。

　　汪大娘的行事，勤勉，这不希奇；希奇的是身份为外人却丝毫不见外。她主一家衣食住行的食政，食要怎样安排，仿佛指导原则不是主人夫妇的意愿，而是她心中的常理。她觉得她同样是家中的一员，食，她管，他人能发表意见，能共同商讨，可是最终要由她作主。具体说，是离开常轨不行，浪费不成。她刚来时，推想家里人也许感到不习惯，可是汪大娘只注意常理不管他人的习惯，日久天长，杂七杂八的习惯终于被她的正气憨气压服，只好都依她。两三年前，咱们夫妇往天津，见到李家的长媳张玉婷，汪大娘呼为大少奶奶的，闲谈，说到汪大娘，她说：“咱们都怕她，到厨房去拿个碗，不问她也不敢拿。小孩子们更不成，假如淘气，她看不过，还打呢。所以小孩子们都不敢到厨房去闹。她人真好，一辈子没见过比她更直的。”

　　汪大娘也有使人费心的时间时候。是一年夏天，卫生的要求紧起来，街道主其事的人挨门挨户传达，要防四种病。怎样防，第一，也许是唯一的要求，是记牢哪四种病名，而且过两三天一定来查问。李家上上下下着了慌，是唯恐汪大娘记不住。小姐，少奶奶，以及上了学的小孩子们，车轮战法，帮助汪大娘背。费了很大力量，都认为能了。不想查问的人晚来一两天，偏偏先到厨房去问她。她以为这必是关系重大，一急，忘了。由严重的病入手想，好容易想起一种，说：“大头嗡。”查问的人化严厉为大笑，壹个难关总算度过了。

　　还有更大的难关，是因为所以她年高辞谢到女儿家养老，“文革”的暴风刮起来的时间时候。李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必须要深入调查罪状。汪大娘曾经是佣人，依常情，会有仇恨，知道得多，自然是最目标的询问对象。不幸这位汪大娘没学过阶级斗争的理论，又不识时(www,ajml,cn)务，所以总是答非所求。人家带启发性地问她：“您伺候他她们，总吃了不少苦吧？”她答：“一点不苦，咱们老爷太太待俺很好。他她们应该是好人。连小孩子们也不坏，他她们不敢到厨房淘气。”不可是启发没收效，连早已教她不要再称呼的“老爷太太”也冒出来了。煞费苦心启发的人哭笑不得，只好不再来，又壹个难关平安度过了。

　　汪大娘的年高辞谢是被动的，她舍不得走，全院的人也都舍不得她走。为了表示欢送，李家除了给她少些钱外，还让小孩子们带她到附近的名胜逛逛。一问，才知道她年及古稀，还没到过故宫。俺吃了比她多读几本书的亏，听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轻微的黍离、麦秀之思，秀才人情，心里叨念一句：“汪大娘不识字，有福了！”哪几天，汪大娘将要离去成为全院的大事，太太们和老太太们都找她去闲谈，问她女儿的住址，说有机会机遇一定去看她。

　　咱们也抄来住址。可是不凑巧，还未成行时，“文革”的大风暴来了。其后是自顾不暇，几乎连去看看的念头也消灭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风停雨霁，咱们不由得又想起这位可敬的汪大娘，她还健在吗？还住在她女儿哪里吗？因为所以已经有了几次叩门“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痛经验，咱们没有敢去。

　　可是她正直、质朴、宽厚，只顾他人、不顾自个的少见的形象，总在咱们心中徘徊；还经常常常使俺臆想到壹个疑问，是：常说的所谓读书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多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