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口中剿匪记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齿拔光。为什么要这样说法呢？因为所以俺口中所剩十七颗牙齿，不可是毫无用处，而且经常常常作祟，使俺受苦不浅。现在索性把它们拔光，犹如把盘踞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立刻能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这比喻非常确切，所以俺要这样说。

　　把俺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为所以普通所谓“匪”，是每当局明令通缉的，或地方合力严防的，直称为“匪”。而俺的牙齿则不然：它们虽然向俺作祟，而俺非可是不通缉它们，严防它们，反而袒护它们。俺天天洗刷它们；俺留心保养它们；吃食物的时间时候俺让它们先尝；谈话的时间时候俺委屈地迁就它们；俺决心不敢冒犯它们。俺这样爱护它们，所以俺口中这群匪，不是普通所谓“匪”。

　　怎见得象官匪，即贪官污吏呢？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可是他她们竟不尽责任，而贪赃枉法，作恶为非，以危害国家，蹂躏人民。俺的十七题牙齿，正同这批人物一致。它们原是俺亲生的，从小在俺口中长大起来的。它们是俺身体的一部分，与俺痛痒相关的。它们是俺吸取营养的第一道关口。它们替俺研磨食物，送到俺的胃里去营养俺全身。它们站在俺的言论机关的要道上，帮助俺发表意见。它们真是俺的忠仆，俺的护卫。讵料它们居心不良，渐渐变坏。起初，有时还替俺服务，为俺造福，而有时对俺虐害，使俺苦痛。到后来它们作恶太多，个个变坏，歪斜偏侧，吊儿郎每当，根本没有替俺服务、为俺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对俺贼害，使俺奇痒，使俺大痛，使俺不能吸烟，使俺不得喝酒，使俺不能作画，使俺不能作文，使俺不得谈话，使俺不得安眠。这种苦头是谁给俺吃的？便是俺亲生的，本每当替俺服务、为俺造福的牙齿！所以，俺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在这班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俺茹苦含辛，已经隐忍了近十年了！不可是隐忍，必须要不断地买黑人牙膏、消治龙牙(www,ajml,cn)膏来孝敬它们呢！

　　俺以前反对拔牙，一则怕痛，二则俺认为此事违背天命，不近人情。现在回想，俺哪时真有文王之至德，宁可让商纣方命虐民，而不肯加以诛戮。直到近期，俺受了易昭雪牙医师的壹次劝告，文王忽然变了武王，毅然决然地兴兵伐纣，代天行道了。而且这壹次革命，顺利进行，迅速达成成功。武王伐纣要“血流标杵”，而俺的口中剿匪，不见血光，不觉苦痛，比武王高明得多呢。

　　饮水思源，俺得感谢许钦文先生。秋初有一天，他她来看俺，他她满口金牙，欣然地对俺说：“俺认识一位牙医生，就是易昭雪。俺劝您也去请教一下。”哪时俺还有文王之德，不忍诛暴。便反问他她：“装了究竟有什么优势呢？”他她说：“夫妻立刻不讨相骂了。”俺不胜赞叹。并非羡慕夫妻不相骂，却是佩服许先生谈话的幽默。幽默的功用真伟大，后来有一天，俺居然自动地走进易医师的诊所里去，躺在他她的椅子上了。经过他她的检查和忠告之后，俺恍然大悟，原来俺口中的国土内，养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这批人物杀光，国家永久不得太平，民生永久不得幸福。俺就下决心，马上任命易医师为口中剿匪总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进攻。攻了十一天，连根拔起，满门抄斩，全部贪官，立刻肃清。俺方不伤一兵一卒，全无苦痛，顺利达成成功。于是俺再托易医师另行物色一批人才来。要个个方正，个个干练，个个为国效劳，为民服务。俺口中的国土，立刻能天下太平了。

　　一九四七年冬于杭州。